樱桃酒醉录

何妨吟啸且徐行

我用一枝玫瑰纪念你


by/沈鹤祁 BE


夕阳给花房里的玫瑰镀上了金。

又一年花期到了。

陪他看花的那个人不在三十年有余了。

他记了他,许多年。


1922年,姜渝遇见傅朝书。

他来的那天,姜渝正在柜台后誊书。

雨很大,伴着雷声倾泻而下,隐匿了推门而入的声音。

傅朝书立在柜台前,略为好奇地凑过去看纸上的字。

姜渝被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跳,手一抖,黑色的墨滴落在纸上,洇出一朵墨花。

他匆匆收拾好纸笔,略显拘谨地一笑,开口说:“您需要什么?”

“掌柜的。”傅朝书环顾店内的花,“你这里可有玫瑰?”

“有的。”姜渝点点头心说着先生声音好耳熟,只是一下想不起,又想到与这瓜葛不大,便摇摇头,“只是花期未到。”

“自己栽的?”

“是了。”

傅朝书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一身蓝布袍,清瘦的脸,骨节分明的手,举手投足间都是清朗的,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着实不像是会种花的。

傅朝书顿了一秒,含笑说:“可方便让我看看?”

姜渝思忖了一下,觉着这要求并不过分,便开了通往小院的门。

穿过逼仄的小道,是一院子并未开放的玫瑰,不难想象出开花后这里的样子,炽热的红,却不艳俗。

“种这么多玫瑰?”

“是。”姜渝点头,“卖一半差不多,另一半自己留着。”

“留着干什么?”

“原本是要留着给我的爱人的,可他还没出现。”他望着那片未开的玫瑰,很轻很缓的说,“所以,在他没来之前,我先爱自己。”

“那他如果没来呢?”

“那我就等着,一直等。”姜渝说“爱人于我而言是宁缺毋滥。”

然后他笑了,又说:“不过我觉得,我的运气应该没那么差,他要是来,我一定认得出。”


傅朝书沉默地看向他的侧脸,雨打在屋檐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落进他的耳里。

傅朝书在国外,不是没见过莺莺燕燕,他近乎有些惆怅,他所遇见的人里,似乎是没有一个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种下一片玫瑰,年复一年的等着一个人来,认真而又隽永,想起早年留学时献殷勤的人自是不在少数,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自然是喜欢忠诚长情之人,可全然不知上哪里去找此般真性情,人心隔肚皮,揣测过多不妥,可在这乱世里人人求自保,大难临头各自飞,从何奢求他人从一而终呢?迄今还没有一颗心赤诚纯粹地属于他,他当然知道日久见人心,只是他怕托付错,可信之人固然有,只是难找罢了。


傅朝书忽而又想到还不曾知晓他名姓,因而开了口问他:“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姜渝。”他说,“川渝的渝。”

“姜渝。”傅朝书轻轻念了一遍,“至死不渝。”

面前的人极认真地点头,说:“你呢?”

“傅朝书。”他原想说是哪个字,却被面前的人抢了先。

“傅先生,我还听得过你几节洋文课呢。”姜渝红了脸,补充说,“虽然大多数都是在墙根偷听的。”

“这样吗。”傅朝书笑道,“才疏学浅,不过是识得几个字母罢!让你见笑了。”

“很厉害,我也学到不少呢。”姜渝赞许地说,“最近有洋人来买花,倒也能应付来。”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如何?”

“多不好意思,又耽搁你时间了。”

“不碍事的。”傅朝书摆手,然后颇难为情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花籽,“前些日子同学寄来的,波折了好些日子,说是娇贵得很,不知还能种吗?”

姜渝接过,略略算了一下说:“虽说有些迟了,但应该来得及。”

“这样啊。”傅朝书踌躇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家里也没地方种,不知种在你这儿可方便?”

“方便的。”姜渝点点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已是很了不起的。”傅朝书说,“多麻烦你了。”

“哪里,原是我应感谢你才是。”


自此,傅朝书便时常提着讲义来花房,姜渝学的很快,偶尔有几个顾客来也能应对的自在,傅朝书就坐在一旁看他,颇为自得。


有一堂课并未讲知识点,傅朝书像介绍宝贝一样地写下“science”和“democracy”两个词,姜渝问他是什么意思,傅朝书说:“'science'是‘科学’的意思,‘democracy’则是‘民主’的意思,也就是客观反映社会规律,对国事自由发表言论。”

傅朝书走了题,说起自由和平等的真谛,说起马列主义。竟生生谈论一上午,姜渝听了这番话拍手称赞:“天下竟有这般好的制度!真真做梦也想活在这种社会里!”说罢便又叹气,“可惜现在这般局势,若是你此番话教不相干的人听了去,可便有人来找你兴师问罪!”傅朝书跟着叹气:“什么时候国家强盛,有这般制度,虽九死其犹未悔也!”姜渝摩挲着纸上的单词,眼睛盯着傅朝书:“先生,想去就去做吧!记着,这算我们两个人的愿景!只是往前走,尽力了也不算后悔。”


傅朝书点点头,眼光闪烁。

窗外是浓的化不开的绿。可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个不入流的小城市,哪有人曾听得“科学”和“民主”呢?只道是这位先生留洋在外读书读出病来,不予理会。

或许是因为议论声过高,不予理会并不代表没人在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们在议论这位先生的言论过于不切实际时并未曾想到会带来什么结果,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八月里的一天,傅朝书抱着讲义去花房,却看见门窗关着,傅朝书心说奇怪,姜渝昨日里分明约好了时间,他又想,或许是临时有事吧,木门没上锁,傅朝书推开门,看见砚台翻倒,纸笔散乱一地,傅朝书慌了神,若是什么要紧事,绝不会这样乱!只怕…只怕…傅朝书不敢再想下去,他怕是自己拖累了不相干的他。


傅朝书几近将这座小城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这两天他几乎水米未进,眼睛里几乎看不到一点眼白,姜渝不见行踪的这几天,关于他的一切像是发了芽的种子,从深处疯狂蔓延,那么清高的文人,最后跪在佛像前一遍遍祈祷,只要他能回来,他一定亲口告诉他,他其实很在意他。


再见到姜渝时,是个雨天,一如初见,只是那蓝布袍撕裂了很多,消瘦的脸上有几块泛着青。不过,他看到傅朝书时,脸上分明透出点笑意来。


“不要紧的,他们没有拿我怎样。”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拂去傅朝书肩头的灰。

傅朝书猛地搂住面前的人,像是在确认不是幻觉,半晌也觉出不妥,方才松手。

“原是我拖累了你…”

姜渝怪道:“罢么!这是什么话!怎这样生疏,分明是将我拿外人看了呀!”

傅朝书急忙摆手:“不是的。”

“你不必自责的,如果是因为你。”姜渝学着傅朝书那天的语气,“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傅朝书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前几天玫瑰开了。”姜渝笑着说,“你的我已经摘好了,等我进去给你拿。”

说完走去内屋,捧了一束花出来,傅朝书接过来看了看,突然开口说:“这里面有一枝不是我的。”

姜渝眼里带着点不太分明的笑意,开口说:“是你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姜渝想,什么时候呢?约是那个上午吧!他同他谈论他的理想与抱负,阳光顺着他的脸照过来,也照进他心里。

“我认出你了,你是我的爱人。”

傅朝书将姜渝那枝玫瑰抽出来,剩下的递给他,说:“一枝,足够了。”

复而补充说:“For lover,独一无二的矜贵。”

“这话本当我说。”傅朝书说,“你亦是我的宁缺毋滥。”可生活并没有成人之美,傅朝书写了些不大得当局喜欢的文章,加上此前的言论,上了黑名单。

适逢母校抛来橄榄枝,正好可以借此避开当局。

他劝他走,他哪里肯做逃兵?他便宽慰他说君子能屈能伸,到了那边也方便做一番大事。

姜渝是存了一点私心的,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不管怎么说,活着最重要,哪怕所有的不好,他都替他挡。

傅朝书自然舍不下姜渝,想带他走,姜渝摇头,说自己只能做他的拖油瓶,少不了麻烦,劳心伤神,况且自己也舍不下这里,便不许他多想,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不要因为我放弃你想做的。”姜渝告诉他,“何况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愿景。”

“等我成了事,便回来寻你。”

“好。”


临行前的晚上,傅朝书和姜渝在店内那张烦人床上相拥入眠,恍如隔世。

实际上傅朝书并未入眠,他轻轻摩挲着眼前人的眉眼,从眉梢至鬓角。

他何尝不是他的玫瑰。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姜渝心里默念,可他不能说,他不能断了他的后路。


翌日,傅朝书打点好行装,姜渝送他至渡口。

“多保重身体,不要过于操劳了。”

“会的。”

“船快开了,赶紧去罢,莫误了时辰。”

傅朝书向船的方向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来一封平整的信递过来,姜渝接过来,小心收好,敦促道:“快去吧。”

船开了,缓缓移动着,傅朝书没有进船舱,姜渝站在岸上与他挥手道别,然后笑起来。

“傅朝书,你别忘记我。”


回去后,姜渝将信打开,抽出信纸,傅朝书的字他不少见,每次看到总有种熟稔的妥帖,字如其人,温润如玉。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姜渝对着信笑起来,他是要去实现他们两个人的愿望啊。


下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我用一枝玫瑰纪念你。


1922年十月,申报刊登了这样一则告示。

一份遇难者名单。

遇难船只出发时间全部吻合。

姜渝仍是不死心,挨着数过去,祈祷着不要出什么差错。

然后他顿住了,眼泪砸在报纸上。

“傅朝书,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姜渝没有机会说,也不再有机会说了。


1949年10月,姜渝带着一枝玫瑰踏上了来往北京的火车。

人潮拥挤,姜渝始终护着那朵花。

红旗徐徐升起,他低下头,温柔地凝视着花,仿佛那是他此生所爱。


“亲爱的,这盛世,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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